2011年12月2日 星期五

稀释

翻开死亡证明时,我吓了一跳,办公室忽然旋转起来。死者姓名栏里填的,是以为要挖开层层破旧发黄的新闻,翻到最里边才看得见的,那个被时光压得扁平的名字。

林耀安。

那名字是个钥匙。锁被打开,刻意隐藏的关于林耀安和那个年份的记忆,像匹长长的布一样被拉出来。

我使自己镇定,核对出生年份和其他我所能想起来的资料,心里有一种矛盾,希望是他,又希望不是。二十年前我预想过往后的重遇,却没料到他可能已经变成白纸上的一行黑字。

小岂看我不对劲,不安的问:“怎么了?”

我有点恍惚,眼前的黑色英文字母变成浊水里的蝌蚪,一时竟无法解读。死者年龄二十三岁。是他么?我静下心来,才醒悟自己也已经四十多,记忆中定格在青年时候的他,也应该开始老了。二十三岁那张青春轻狂的轮廓,也许已被益发锋利的岁月凿得尖刻,不复当年。

我叹了一口气,庆幸不是他,但也有点失落。以为会交叉的两条线,结果还是继续错开。

交待小岂如何处理这案子后,想想又在细节上反复叮嘱。因为林耀安,与素未谋面的死者竟也滋生了一份微妙的情感。他勾出我许多大学时期的回忆,彷佛也沾上了一点让我怀念的尘埃。

巧的是,晚上收到老同学寄来的电邮,关于新年的旧生聚。

刚毕业的那几年,为了避开林耀安,我总是找万般借口推辞朋友的邀约,怕就怕遇见林耀安时不知如何自处。在他面前,怎么坐,怎么站,都不是自己。

而往后,事业忙起来,更不用说有那种闲时间参加聚会了。

右手食指在滑鼠上踌躇,删除邮件的按钮怎么也按不下去。林耀安。我想不起他的脸庞。至今他只剩一抹淡淡的感觉,连曾经带给我的无比强烈的情绪,也变成记忆库里一笔没有温度的资料。

这么多年,足够让人从主角变成观众。一幕幕温习回忆,我彷佛站在台下,看着当年的自己,当年的我们。我知道是那些故事建构了现在,但,它们如今却那么无关痛痒。

沉重的都沉淀了,想念浮上来。

我想见林耀安。

聚会那天我有点紧张,把衣柜都要挖穿了。承陆和女儿在一旁看了,调侃我说人胖穿什么都一样,语气酸酸的,大概是因为我不让他们跟去的缘故。

是我的私心,希望他们所在的世界永远没有交集。

见到老同学就好象掉进旧时光里,只是大家看起来都渐渐偏离了原貌——噢,不,只有我这么感觉。其他人可是每年都更新修正资料图库。很多人的名字都生锈了,卡在脑筋某个点唤不出来,就连绰号也去头掉尾的。他们兴致勃勃的和我玩‘猜猜我是谁’的游戏,直到最后发现我真的不记得,震惊之下只好主动各报姓名。

我也一样吃惊。完整的留在我脑海的名字,只有林耀安。我不知道我曾经把林耀安放得如此巨大,以致其他人都被淡化成背景。当我把他像智慧齿一样拔除的时候,我整个大学生涯,也一并被连根拔起。

席间,我没有停止搜寻林耀安。即使他化成灰我都有认得他的自信——但是,没有,林耀安不在这里。

哄闹间朋友开始举杯互敬,我趁着人声沸腾,鼓起勇气,装作不经意的说:“哎,如果林耀安也在就好了。对了,谁知道他怎么没来吗?”

“林耀安?”正在大笑的诗玲想了想,说:“……是不是那个车祸去世的林耀安?”

会场安静下来。

“咦?林耀安不在了?”和我一样第一次出席的茵茵说。

“对啊,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……”

“我记得,好像是很严重的车祸,长巴罗里相撞什么的。”

“对啊对啊。”阿翔酒刚醒,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望着我:“你不是和他一起过?我以为你知道的。”

关于林耀安的讨论不过五分钟。听到他的死讯,我没有想象中激动,悲伤彷佛在等待我醒悟的期间,早被时光稀释。

冷清的公路上,我心不在焉的驱车回家。这条路,林耀安骑着摩多载我走过。午夜风很大,他总让我把双手伸进他大衣的口袋里保暖,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说话。

我靠在他背上,数着一盏盏路灯飞逝,昏黄而朦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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