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8月23日 星期六

逃亡

我又梦见他了。在方寸黑色空间里,他惊恐的眼瞳无限扩张,直至吞没黑夜。

猛地睁开眼睛,天还没亮。

那对漆黑的眼眸,龙眼核的亮泽,像漂亮宝石。只是,何以如此僵硬?

巷口创意家具的老板卖给我一个捕梦网,比普通的贵上两倍。宝蓝色的羽毛末端有一点白,猜不出是何种鸟类。深褐色的木圈,脏脏的网子。 老板是年轻的西藏女人,穿着时髦,挑染银绿色的长发和口中叙述的神秘传说格格不入。

这是格拉的捕梦网。

格拉?

格拉。格拉是个很年轻就死掉的女孩。老板轻描淡写地说着另一个人的死亡,那人死前最后的汗渍就握在她手中。脊椎一股寒意蛇行直上,我发现自己手脚冰冷。

格拉很爱幻想,她的梦是最甜美的。老板把捕梦网塞给我,微笑。只是,作为交换,她会偷偷拿走你不可或缺的东西。

我愣住。假的吧?怎么可能。那你就不会卖给我了。

老板娘爽朗大笑,摇摇头。

摇头,是说‘不是假的’,还是‘当然不可能’?

我把格拉挂在床头正上方,关掉所有的灯,房间顿时被黑暗侵占,剩下一束幽幽摇晃的月光渗透窗纱,摄住捕梦网轮廓。合上眼,虔诚地祈祷。

格拉啊,如果梦魇定要伴随睡眠而来,纠缠不休,或许正因为它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——那么可否把它偷走?我心虚地想,不知道格拉能不能理解如此颠倒的逻辑。

脑海再次闪过那双黑色眼眸。急促慌乱的呼吸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。

赫……呼,赫……赫。哈……

像一头在林子里濒死逃窜的兽,被重重藤蔓拉绊的踉跄步子。夜太深,路崎岖,被身后不知名的恐怖追捕……男人蓦地转过头来,黑暗中一双晶亮的眼大大瞪着,瞳孔开始扩张,渐形成莫大黑色漩涡,汹汹咆哮吞噬四周。

我尖叫着惊醒。

格拉没有出现。

上班途中经过巷口,警方在家具店外围起重重障碍,天性多事的人们不断探头窥望,时而交头接耳。西藏女人死了,听说暴毙在一堆杂乱的羽毛堆中,死状恐怖。听说,女人这辈子最好别惹恼另一个女人。

我折返家里,把所有从家具店购得的小玩意统统打包起来丢掉,包括床头的捕梦网。生怕漏了任何一件,从此以后梦里就有奔跑的男人和血流满面的西藏女人,像水蛭般吮吸余生。

当天下午我突然发高烧,几乎神志不清。

房里没有开灯,厚厚的窗帘将外头的世界隔离了,包括所有的光和养分。喉咙辣辣地痛,全身像火烧。把冷气温度调到最低,钻进两层棉被里。我不断胡思乱想——我现在是一个人了,会不会就这样干干的死去,直到尸体发臭了才被发现呢?

没有人发现我在床和被之间溶化,慢慢化成床单上一滩血迹。

电话响起来,我费力睁开眼睛但已经没有伸手去接的余力。也许会无声无息就死去了,没有人知道。

我听见西藏女人坐在角落的木椅上轻声叹息。她喃喃念着什么,我以为那是藏语祷文,因为我听见法器嗡嗡作响。她在超度我,没有人超度她。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木椅上,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是红衣的西藏女人,干燥黑色长发狼狈地披散。我是个幽灵,手握童年的拨浪鼓,咚咚咚咚咚。

空气中弥漫霉味,我和她的身上慢慢长了蜘蛛网,蛛丝如棉线般粗,旁边缀着褐色羽毛。格拉坐在上面,摇着脚咯咯娇笑,旁边是眼大如铜铃的男孩,一脸惊慌。他呼呼喘息,嘴巴开得老大,心脏咚咚咚剧烈跳动的声音从他深黑的喉咙传出。他的呼吸愈来愈闷热,房里就快被浑浊的热气挤压变形,我透不过气……

额上一阵凉意。天开了扇窗,外面有宝蓝色的云,飘着,飘着。

迷糊中看见扬在床边,把冰袋敷在我额上。

没事。扬说。我回来了。

扬忙着工作,一直没空,很久很久。久到我以为他就快忘了我,把我像一袋垃圾那样遗弃。然而他毫无预兆的回来了,像以前一样,在我彷徨无助的时候变魔术般出现,轻声安抚我。

扬在身边的夜里,我像个婴儿般酣睡,梦里只有飞扬的花,流动的、蓝色的云。

但扬需要工作。我没有钳制他人自由的权力。我不能。

“为什么不能呢?”扬离开后,男人愣睁着眼,濒临绝望的看着我,不断重复同一个问题:“为什么不能呢?”

男人漆黑的眼睛里布满殷红血丝,我应该看不见那红线虫般火速蔓延的痛楚,但我看见了。它们叫嚣着挤破男人突出的眼球,放射状喷涌而出。黑色血迹所至,钻出更多红线虫,往上爬,爬爬爬,往眼球行进。它们在眼球里交配繁殖,数量惊人倍长,直至一条条殷红的身躯在眼球表皮底下清楚蠕动,迫不及待挤破宿主无法闭合的双眼。镜子里十倍肿胀的眼球,我赤红的眼球,我恐惧的眼球——

捂着疼痛的双眼,我剧烈的颤抖着从恶梦中醒来。泪水糊了视线,闹钟的夜光指针在一二三之间摇摆不定。

我不敢再睡下去,哭着打开所有的灯火,让房子通体苍白。扬的电话接通了,嘟声响了很久很久。

你好,这是语言信箱,请在……

手机掉了。世界静得可怕。我被隔离了,没有人救得了我。

我抚摸着外观正常的眼睛,手指无法抹走眼球凸出的幻觉。是幻觉么?很痛很痛。这是梦么?是梦么?

我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?

夜空如墨,街灯微弱如风中残烛,照不亮无止境延伸的马路。颤抖的手握紧方向盘,驱使车子在冷冷的公路上飞驰。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我看不见前方的路。

视线模糊一片。我很害怕,漆黑的世界,只有很远的前方发出丁点白光。

挡风玻璃前有个男人重重地喘息,身形和灯影重叠,引导我的车不断往前奔跑。我们惊慌逃亡,仿佛身后有巨大无形的手,遮掩了整片天空,沉默追捕。

光就在面前,迅速膨胀,雷吼声由远而近。我看见白色双瞳开始扩张,无限扩张,渐形成莫大白色漩涡,汹汹咆哮吞噬一切黑暗……

仿佛这一生,是很长很长一段,在白光里重复播放的仓促步伐。

跑。跑。跑。跑。逃。


良久良久,我睁开眼睛。白光散去,黑夜依旧漆黑。山路上风嗖嗖刮着,我居然,已经不再发抖。

我破碎的身躯,夹在扭曲的铁笼子里,黑色瞳孔散涣。卡车停住了,明亮的车灯在深夜里射出笔直的路,划破黑暗,像一双正义凛然的眼睛。

一个男人喘着从我面前跑过,呼吸脱力如肺痨患者。男人突然回过头来,泪流满面嘴角扭曲,对我招手。黑暗中通红的眼流着不停的泪。他仓惶开步,继续,像一头在林子里濒死逃窜的兽。

破碎的脚步声远去。他终于走了,从我的梦中逃离了。

于是我知道我该坐下来,默默看着他们把我的残肢收拾干净。车来了,车走了。天很黑,于是我知道我该安静的坐下来,保持等待的姿势不变。

因为天一直很黑。

4 則留言:

  1. 看到我快喘不过气来了。。。

    回覆刪除
  2. 不止你看到头晕,我也写到头晕了……@@
    很难得才把一篇卡文接完整。真是。一粒眼睛两粒大。

    回覆刪除
  3. 一粒眼睛两粒大、两粒眼睛四粒大~~

    回覆刪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