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月23日 星期六

阿绿(六)

我想我见鬼了。

竹叶倒影在晶亮的水面上婆娑,清澈见底的小溪里都是肥美的黑色大鱼。它们悠闲地游动,偶尔浮上水面吃点小虫。这么一个宝库隐藏在幽暗的竹林深处,似从不曾有访客。若非我迷路,歪打正着碰上,或许它就这么与世隔绝下去。

我立即高兴地挽起袖子和裤管,小心翼翼下水。嗨!真神奇!宁静的水世界被入侵,这些鱼非但没受惊,反而还主动靠了过来,轻轻啃咬我脚上的污泥和死皮。

试着伸手搅动溪水,再大胆一些抚摸它们发光的鳞片——一样不闪不躲!

感觉到口水在舌下流淌。这些美味的晚餐们,令我无法克制自己地伸出魔爪……

竹林里的小虫们不断尖声尖气念着它们单调的经文,无视我急躁泼起的浪花。本来阴暗的天地里,微弱的阳光只如烟飘逸。逐渐地,淡黄色的金光垂直透过竹叶层叠的天然遮屏,如针般细细刺入水中。

已经是中午了。

我恼火得一屁股坐入水中,溅起一洒水花。那些鱼又游过来了,似嘲笑又似安慰地殷勤亲吻我手臂。我啼笑皆非——真是见鬼了!白花了一个上午,居然连一条鱼也抓不到!

每一次双手结结实实捉到了肥大的鱼身,提出水面时却发现手中空空如也。我想它们一定是太滑了,趁我兴奋冲昏头时溜回水里,因此神不知鬼不觉不见了。

那么,用衣服网住呢?奇怪,一样徒劳!一气之下,我顺手折了根竹枝往水中戳,尖锐的竹子在密密麻麻的鱼群中疾梭,却仍然没有刺中任何一条!

满腔怒火无处发泄。大鱼们仍心平气和地缓缓扭动丰满腰肢,有意无意把冰凉的身体贴到我身上来,要平息我怒意。

鱼能长得这么大,一定有理由。说不定它们根本不是‘鱼’,不是山神所赐予的食物,凡人自然无法捕捉……

村里有一传闻,山中有种鱼名卡穗,乌黑油亮的背脊上有金色咒文。见过的人都说那是山神宝库的守护神,不能亵渎。儿时玩伴中绰号吹牛王的阿瘤有次在山林里失踪,村人打着火把将他寻回来后,他神秘的告诉我们他只是去寻找卡穗,而且幸运地找到了。我们讥笑他吹牛吹得太过,既然找到了,为何不抓一条回来让大伙开眼界?阿瘤脸红脖子粗,无从辩解。

那时候,我只当卡穗是阿瘤为了掩饰迷路的丢脸而捏造的谎言,但显然吹牛大王终于说了一次实话。

我只好自认倒霉,上岸拧干衣服。

正要离去,小溪上游突然飘来一块庞大物件,随着流水轻轻晃动,如摇篮里安睡的婴儿。

水里的大鱼居然拥上去,金色的鳞光形成一条小径,将那物一路推过来推到我面前。我看着它越漂越近,不祥的预感渐渐放大。

那物体原本朝下的一面被鱼群推得转了上来,肿胀灰白的脸上,皱纹被泡得平展。虽然他脸上挂着安详平和的笑容,与平日里的奸相大相径庭,我还是认出来了。

他是令人讨厌的塔大。

塔大微笑的尸首在竹叶幽绿的倒影下斑驳处处,仿佛一条极大的灰斑鱼,吃饱后满足地漂浮仰泳。

卡穗们仍然没有散去,在水中上下翻腾出许多气泡,无声请求我把这可怜的尸体托运回乡(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译注)。落叶总得归根,有谁愿死后成游魂野鬼呢?

回家的路上,脚步虽更沉重(泡过水的塔大比一条野猪还重),却比来时更早走出了竹林。那是一个相当难以言喻的经历,每当我开始在杂乱无章的竹林中犹豫,四周总会出现某种暗示,让我不由自主走上正确途径。有一次,当一只青鸟噗地飞过我头顶,我突然感应到它前进的方向有一片温暖而明亮的光。事实上我并没看见什么——也许是我嗅到了?(嗅到?阳光?)

具体一些说明,可能就像酒醉之人心里涌现的幻象……而偏偏那引领我的幻象,居然分毫不差把我带回熟悉的小径上。

千辛万苦将塔大驮回新建的茅屋,才想起不知该把塔大搬到哪去。人死了,身后事自当由亲属办理。这么一个孤独的老人,该交托于何人?总不成是麻玛吧……

阿绿检查捕兽陷阱回来,看见躺在干草堆上的塔大,二话不说到外头挖坑去了。也对,反正人(尸体)都被我带回来了,一并处理身后事也不算多费工夫。

塔大高高隆起的新家就在茅屋的正后方。朴素的黄土堆上没有矫情的花圈,也没有任何供品。人被埋葬后,灵魂就散了,像点点蒲公英随风飘到树梢、河面、叶下,附于天地万物之上。若干年后,这些数以万计、来自不同灵魂的碎片将会凝聚成新的元神,等待转化成新生命。

“我们都是由同一组碎片拼凑而成的,只有外貌上的区分。而外壳,只不过是不同形态的容器。人类肤浅的眼光看不透,才有了种类、阶级之分。”阿绿坐在土堆上吃着烤野兔,火光在晶绿眸子里跳跃。

近来的阿绿似乎多话起来——我所指的‘多话’,其实也不过平均每日十句。但,无论如何总比我对着他自言自语强多了吧?

成年后的无祎果然有惊人的转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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