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6月13日 星期一

转生

男孩随着涣散的光线沉入水里。时间迟滞了男孩飘动的四肢,灰绿色稚嫩的身体仿佛几乎胶凝在波光折射中。他缓缓睁开了模糊的眼,迟疑地微颤唇瓣。

男孩瘦削的下巴生长出两条笔直的灰白触角,嘴巴一张一合地念着什么,气泡不断从他唇缝逸出。浓浊的池水把他的声音吃掉了,他仍然专注地望着前方,虔诚吟唱。

苍白的气泡逐渐充满视野,最后池水翻腾起来,震碎了画面。

范长寿猛地醒过来。他撑起上半身,歇在微凸的肚腩上,掀开棉被把窝在脚边蠕动的毛球抓到眼前,毛茸茸的小黑猫缩着爪子,绿色大眼天真而无辜。范长寿把黑皮扫下床,带着浑身疲累起床刷洗,开始周而复始的生活。

世界从睁开眼的瞬间复生,入睡的时候死去。范长寿不断出生在另一个浑沌梦境里,腮与男孩一起成长。在这个世界醒来时,他依稀记得男孩悠悠漂浮着,就像实验室里,那样沉默地浸在福尔马林的标本。他和男孩被浸在一块儿,但他们遗忘了对方的语言。男孩的触角无意义地生长,他静静仰望男孩,感到很无助。

当然这不是什么前世因缘。范长寿非常坚持,而且固执,他有另一个身体,长着腮或类似的器官,失去了活动的能力,和一个发育不良的忧郁男孩被装在营养液里。至于为何如此坚持,人的牛脾气是不可探讨的。

也许因为用腮(还是皮肤)呼吸的感觉太微妙而深刻——这是当范长寿是范长寿的时候无法体会的事情。

苔藓馥郁的腥甜味道翻滚着,渐渐包裹范长寿笔直的时间。范长寿走在人潮中, 日渐听不见喧闹。那梦抱着他,像是要和他温柔地化成结石,使他不再被周遭迷旋转的色彩迷惑。

男孩的身体已经被池水刷白,似常年触不到阳光,冰凉的忧伤从他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渗出,溶化在水里。范长寿几乎要被这股气息撕裂,胸臆中尖锐的嘶喊将他的气息削成细丝。

我在这里……我在……

范长寿哭了,但男孩没有听见。他坐在床上不停不停地哭,直到痊愈多年的哮喘突然袭击。

摇晃的担架上,范长寿没有奋力睁开双眼看模糊的天空。口鼻上盖着氧气面罩,呼吸的声音在塑料封住的空间里听起来很贴近心跳。他并不惋惜坏掉的肺,甚至鼻子和支气管。

离开水的鱼,很快的,就会窒息而死了。

让医院的窗框镶起来的并非适宜养病的和风绿叶,而是对街整排的寿板店和殡仪馆。范长寿突然很想看海,看看被水泥抹掉的青色的海,还有铺天盖地、柔软的水草——他渴望水底的一切,就像一尾搁浅的鲸渴望救赎。

他对海莫明的乡愁一夜疯长,迅速侵占他的身体,继而操控眼耳鼻舌身。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无法入睡,悲愤莫明的双眼睖睁着,虚弱的身体失去控制般不停抖动,就像一条刚被捞上岸的鱼,挣扎着要逃回水中。

床架发出清晰的咯咯声响,于是值班医生进来了,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,下半脸被口罩遮起来,只剩一双同样看不清的眼睛,默默地看着范长寿。他站在床尾,既不安抚他,也似乎不打算离去,然而不住震动的范长寿因此渐渐平复下来。

黑暗中,医生的面孔其实只得黑黝黝的轮廓,但那双本该无法看清的眼睛却清楚地映在范长寿的心里。他看见源源不绝的哀伤从医生年轻的瞳孔汹涌而出,瞬间如洪水包围了他。他仿佛回到熟悉的幽幽绿水中,与少年一同在迟滞的时间里载沉载浮,发芽抽枝。

医生始终不说话,只是注视着他,直到他像个孩子一样沉沉睡去。

之后,医生总是在深夜来看他,在他快窒息的时候让他的腮好过一点。而梦里的男孩渐渐的模糊,从他毛孔中渗出的浓烈忧伤日益稀释,后来不复存在。

医生的出现,使那个世界跳脱梦的束缚,成为范长寿的夜晚。于是范长寿白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。白天医院里的忙碌,现世里的喧嚷,只是梦的布景。唯有夜晚是真实的——那灰白色的男孩,他找到他了。

当肺感染犹如虫噬后的树叶展现在范长寿面前,他很平静。以前听过一个理论,所有的生命都是海洋孕育的,终究会回到出生之处。或许重组重生,或许就成为海洋。但范长寿,只是回家。脱掉属于陆地的呼吸器官,他就要换上古老的腮,忘却南柯一梦。


“带我回去。”范长寿撕开干裂的嘴唇说。

医生抚上他的双眼。

虽然不再看得见,他知道自己在男孩手心化为小小的贝,被他呵护着。

他们一起在海洋温柔的怀抱轻轻荡漾,静静地长大。

4 則留言:

  1. 续集.....
    是有点伤感。除了结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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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续集??
    (又是草草结尾的==不过,若不是去peiyi的部落听了歌,恐怕连尾巴都写不出来了--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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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哦,没有,我是说,都是“鱼”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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