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8月11日 星期四

阿绿(七)

塔大的坟在一场小雨过后开满了红子。我不想任由它恣意生长,却也舍不得那样亮丽的花朵被蓄意毁去。站在塔大坟前踟蹰一个下午仍未有决定,我知道自己太优柔寡断。换作别人定二话不说立刻将红子拔个精光。因为红子么,算是不祥之物(其实我也不太确定)。

据说红子是死者不散的游魂所化。他们执著于已逝的肉体,那碎成一颗颗血红珠子的魂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,环抱坟头,阻吓任何觊觎尸体的生灵。蝼蚁不敢接近,尸身得以完整保存,只慢慢地、慢慢地干瘪下去。由是红子的出现代表死者无法安息,通常只生长在枉死人的坟头。我长这么大只看过一次葬红子的仪式,那是把红子尽数拔了,由祭巫主持火葬仪式(就酱简单啊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)。

难道那真是塔大的化身么?我打了个冷战。这死老头,难道死了都要回来纠缠我吗?想到这儿,那颗颗红叶珠仿佛化作塔大怨毒的眼光,狠狠地盯着我。我光火了,跳起来,终于动手拔了它们。

双手被染成鲜红,虽然粘粘的叶浆很难洗掉,但心里就像拔光塔大所剩无几的头毛一样痛快啊。

我蹲在塔大头上,抓起一把红子端详。圆润的叶子就像小小的红果,水分饱满,凑鼻一闻却有淡淡的辛味。可惜,我还料可以顺便解馋。

近来山风刮得厉害,我和阿绿便没再上山,只在山脚悠转,寻些草蛇还是鸟蛋当饱(谁让我们储粮带不出来!)。其实能找到的也不多,这季节很少鸟兽活动,只有野菜野果仍旧大把大把地长。吃那些能饱肚么?我是猴子么?晚上常被自己辘辘饥肠吵醒,实在不好受。连阿绿也被吵醒了——虽然他只瞧我一眼便又沉沉睡去——情何以堪!我是他爹唉!比个正在长个子的少年还不耐饥(所谓nike)。

结果一夜辗转难眠,隔朝醒来时天已开始泛白,阿绿也早已出门。

“这小子……也不叫醒我……”我边碎碎念边着装朝门走去。冷不防脚下踩着了什么,一阵清脆的噼啪声,脚底传来温热粘湿的触感。我抬脚查看,地上只残留一滩深色水渍,脚板亦然,无任何绵烂肉体或骨屑。怪了。我无心追究,只想快点出去挖野菜或是捉山鸡什么的——要不,蚂蚱也好,肚子开始瘪下去了。

行进间又是一阵细微的噼啪声,汁液飞溅。我蹲下摸索,地上仍是灰糊糊的,什么也看不真切,只摸到一些圆圆的细物,轻轻一捏,指间便满是粘稠液体。当下心里有不妙预感,再管不着脚下踩到什么,一路冲到屋外——我的天,红海!

灰蒙蒙的天空下,刺目的红铺就一地,迎着晨曦渐渐发出如露珠般闪亮的光泽。

塔大的红子一夜之间迅速衍生,浸漫整个河岸,连小茅屋也不能幸免,犹如血洒外墙。浓郁的辛味毫不忸怩地直闯鼻腔深处,惹得我一阵猛咳。

啊!这阴魂不散、纠缠不清的红子,令人懊恼不已!

立时饥饿感被抛到九霄云外,只有眼前这片冥顽不灵的植物是实在的,妖冶得引人发狂——发狂地拔。这一次我绝对会斩草除根,烧它个寸草不留!

好容易将红子再次除光,已是正午时分,阳光最猛烈的时候。我把一丛丛汁液淋漓的红子叠在塔大坟上,再把适量干草塞在其中,准备自行火祀消厄。至于那超渡的咒文么……心诚则灵,不需要什么咒文的。我想。

火熊熊烧起来,红子在火里爆开的声音微弱而尖细,如同濒死之人几不可闻的呻吟。

我想到塔大安详的遗容。难道他的死有可疑之处?那样了无牵挂的表情,会是冤死之人所有吗?若非,哀泣的红子气势如此壮大,却又所为何事?

沉思中,忽而听见不远处人声沓杂,似乎有一群人怒气冲冲朝小茅屋来。小茅屋背着树林,人们只能从前方的羊肠小径过来,于是我撇下正在燃烧的火堆,走到屋前一探究竟。

竟是虚洛与村里的男人们。

人人或紧握斧头,或手执刀棍,在虚洛身后叫嚣不止。

“这家伙,将他切了八块丢到山里去!”

“呸!一副无知的模样,骨子里却是比那蝎子还阴险毒辣,真后悔当初没把他打残!”

“杀人犯!”

“村长,我们宰了他!”

村民们怒不可遏,爆着青筋的粗壮手臂挥动刀和斧头,像虎狼一样就要扑上来。

我吓得腿一软,瘫坐在地上害怕得发抖。

“住手!”虚洛威严的一喝,众人即停止骚动,聆听他要说的话,只是仍然用一双双喷火的眼睛瞪着我,恨不得把我捣个稀巴烂。

“将他捆起。”虚洛话音刚落,猎熊的两兄弟巴石和巴山马上把四肢发麻的我像捆山猪一样绑起来,罔顾我拼命挣扎与解释。

“我……我不是杀人犯!没有……没有!”我惊恐地大叫:“虚洛!虚洛!相信我,我没有杀人!”我几乎要哭出来。

我是在众人怀疑与鄙视的目光中长大的。在村里,只要有人把过错推到我身上,我就得咽下去,因为没有人替我辩护,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。被诬陷偷东西,我可以忍;被冤枉掳人,最后被驱逐出村,也可以咬着牙让步。但是,这一次,绝不可以!

因为,杀人犯的唯一刑罚是以命偿命。

脸上突然遭到石头般坚硬的撞击,我一阵晕眩,倒在地上。巴石看我挣扎着要起来,又挥拳让我倒下。巴山猛地踩上我后背。只觉得五脏六腑一下子被挤压到喉咙边,我痛苦地呕出血。

巴山粗鲁地扳开我的手臂,将殷红的掌心转向群众,粗声粗气地骂道:“这狗崽子,满手血腥!杀了人还沾沾自喜地染着不洗!呸!”

这一挑,众人情绪更沸腾了。

血?大概是神智开始模糊了,我很想笑。可手臂被扭得几乎脱臼那种刀锯般的痛,让我无法控制嘴角的抽搐,只能发出哀嚎。

有人发现了屋后的火光,立刻合力把火扑灭,还把塔大的尸首挖出来,横陈在我身旁。

“这家伙想毁尸灭迹!”

“证据确凿,被当场捉到还想抵赖求饶!哭?你居然还哭?邪恶!”

头被紧紧压在地上,我看不到背后不间断的疼痛,到最后感官像遗弃了我。我已不晓得自己究竟还有没有身体,还是只有头颅苟延残喘。

塔大肥肉横生的脸就在我眼前,一动也不动。村人声声叫喊着替塔大报仇,他自己却置身事外,仿佛世间一切与他无关。浮肿的塔大就如同我将他捡回来那天一样,像心满意足的小孩般酣睡着。他从那天起便停止腐坏,看起来如刚死一般,适才被火焗过的躯体,还隐隐散着热气。

哈。

我没有哭,我一直在笑。

但那液体从眼窝流出,划过已经被打断的鼻梁,沿着高肿的脸颊滑下,无声无息渗入泥土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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