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7月2日 星期四

病毒

芷于和其他直接感染病毒的人没被隔离,她回来上课了。他们身上开始出现红斑。芷于皮肤白皙,看起来就像被盖了大大小小的红色章印,标示生人勿近。

她坐在我前面,从早上的历史课开始我就没专心听课,眼睛不曾离开她。班上只有她一人被感染,然而大家并不那么在意——不管有没有病毒,芷于都是被孤立的人。老师分作业本时迟疑了一会儿,最后还是决定和往常一样亲自分派到学生手中——这使班长松了口气。轮到芷于的时候,老师稍稍站得远了些;不小心碰到她手指时,立即触电似地缩手。

明明知道病毒不会传染。

“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毒。”那些神秘人这么说过:“此病不致死,只是无药可治,状况持续一辈子。患者首先红斑遍体,一段时日后转为轻微溃烂,伤口不痛不痒。但除此之外对生理无害,患者依然生龙活虎。”

这番话可否置信?若果真如此,他们目的为何?

政府开始研究、猜测他们的动机,芷于和其他患者——称为V民,被送入医院专设紧急研究中心。后来确认神秘人所说一切属实,政府得出结论:神秘人无非想开个大玩笑,等着看所有市民变成所谓热锅上的蚂蚁。

“这不是传染性病毒,一点也不可怕。所以我们要镇定!虽然我们没有解药,但我保证,八十年后此病毒便会灭绝!重要的是,此时此刻,我们不能让他们得偿所愿,我们要更团结一致,渡过这个难关!我们不是他们的小丑!”市长慷慨激昂的演说。

在不隔离政策之下,芷于和所有V民重回群体生活。大家表面上不说病毒这回事,却悄悄把位子挪远一些。

上生物学的时候,突然有人举手问:“老师!政府说病毒不会传染,是真的吗?”这句话像第一滴雨,紧接而来班上渐渐响起同学们的低声讨论。年逾五十的生物老师推推老花眼镜,沉声说:“市长说是,那就不用怀疑。坐下。以后谁都不准问这么白痴的问题。”

我注视芷于瘦削的背影,她僵硬的手臂和桌面形成准确的九十度,正在全神贯注抄笔记,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她耳边一阵轻风。

病毒事件,在群众的压抑下如沙漠尸骨一样被风沙掩埋,无人提起。然而看不见的,并不代表不存在。即使并非传染病,V民身上刺目的红印,使他们像油粒子掉入水中,被正常人无声排挤。

终于,有一天早上,当我睡眼惺忪走到餐桌叼起牛油面包,父亲扔来一份报纸,头版标题上醒目的提着‘V民抑郁跳楼死’。父亲呷了口咖啡,摇摇头。

上课时,我和往常一样盯着安静孤僻的芷于发呆,突然觉得她的沉默已经不再单纯。颈后的红印,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斑驳的红,开始溃烂。

V民自杀事件陆续发生——跳楼的,冲出马路找死的。吸煤气、吃安眠药……城里V民数量越来越少。市长通过媒体对市民喊话:“V民也是人!让我们多关怀他们!”于是一系列醒觉运动如火如荼被展开。

但另一方面,已故V民居所却悄悄被一一销毁。自杀车祸里染上V民鲜血的汽车一夜消失,车主突然换了昂贵漂亮的车,坚持不说钱从哪儿来。这类事情无论如何掩盖也逃不过媒体耳目。他们提出质疑,但市议会一概不正面解答。

而芷于越来越少来上课了。我发现有时候她会在上课中途出去,直到放学才重现踪影。我发誓我并没有故意跟踪她,虽然我对她非常感兴趣……某次下课时我无聊地追吓一只黑色的猫,因而跟着它跑到B栋顶楼,才发现芷于躲在水槽阴影下发呆。她听见脚步声响便抬起头来,我们视线交接。她直勾勾望进我眼里,我突然心生胆怯,转身拔腿就跑下楼。我承认不管芷于身上有多少红斑,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,令我不敢直视。

V民像崖边排队的企鹅,哗啦哗啦(数量之多……)跳下死亡漩涡。报纸的头条已经不再是自杀新闻,仿佛死去的只是路边卑微的蟾蜍,直至被车辆呼啸声风干了,也没有谁在意。这情况太不寻常了,为什么正常人可以将他们忽略的如此彻底?

“孤僻、独居、寡言……”父亲指着半个巴掌大小的新闻说:“这些死去的人,原本就被众人排挤。”我收集所有自杀报道,发现父亲所言不虚。

巧合?

我不明白。

从芷于面前逃走过后,我就没有再上过顶楼。但她藏在水槽下的瘦弱身影却一直跑出来干扰,打断我读书的兴致。于是我决定上顶楼去……吹吹风。

芷于并没有躲在水槽旁,而是在灿烂阳光下,倚着栏杆闭眼享受风轻拍她的脸。风撩起发,耳下、颈和肩,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、腐败的皮肤。

“很恐怖吧。”她知道我来了。“我知道很恶心,和继扬。”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。坐她后座三年,她从来没对我说过话,我甚至以为她不知道我的名字。

“我知道你们正常人怎么想。和继扬。”她并没有转头来面对我。风很大,吹散了她的句子,我只能收集碎片小心拼凑。“我们本来就是一群该死的人,对不?”

不是的。

“只有我们这样和社会格格不入的人被感染,是因为他们想将我们清除对不对?”

“不是的!”我大喊。

“不然为什么这不是一种传染病!”芷于突然激动起来,面对我,用尖锐的声音质问。

“不是这样的!”

“都没有人敢接近我!都没有人要接近我!我很丑、很烂……”芷于哭叫着。我不知道她所指是患病之前还是之后。

我小心翼翼向前挪一步,安慰道:“不要哭了,我来陪你啊……”

“你!你为什么来了又逃?我以为只有你不一样,只有你不一样!你为什么要逃?”芷于大声责问。我想起那个蹲在阴影处隐藏自己的芷于,眼神迷惘。

“因为……”我说不出口是因为你很漂亮啊。“总之我没有逃走。”

“走开!走开!”芷于挥动手臂,想要抹去龌龊一样。“我们是什么……走开!讨厌我的……走开!”

我生气了,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,冲上前把她紧紧抱着,骂道:“你为什么听不懂?我说没有就是没有,我说有就是有!我没有排斥你!我没有逃走!我不怕被传染!”

她僵硬着身躯,扑簌扑簌掉泪。她的头只到我肩膀,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女生——我正在紧紧抱着一个女生!天啊……感觉到脸颊开始发烫,全身发麻手足无措。我笨拙地放开她,尴尬得一步步后退到楼梯口,然后转身逃跑。跑了两步,拉开喉咙向顶楼大喊:“对不起!我只是要证明我不讨厌你!”

芷于有没有听懂我的话?

隔天一切如常,芷于没有提起,甚至没有看我一眼,就好像昨天的事只是我的一场梦。

但我知道不是,因为今天早上冲凉的时候,我看见胸前冒出一大片红印。

这病,是会传染的!我们都被骗了,应该要让全市的人知道这恐怖的事实,但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。我也是V民了,被发现的后果——我很清楚自己将受到什么待遇!

两天后我在脸上贴了块胶布,谎称不小心摔倒划出了口子,其实那底下是一块逐渐腐烂的皮肤。我在走廊上碰见芷于,她不自然的多看了我一眼。下课的时候,她在空荡荡的教室找到我,示意我跟她到顶楼。

莫非她已经猜到了?我突然有想哭的冲动。现在我们是一伙了,只有她会真正地接纳我了。

“和继扬,我想告诉你一件事。”刚关上楼梯口的门,芷于便迫不及待地说。她撩起耳边的头发,露出红斑……不,已经不见了!

芷于激动地说:“我……我想我开始痊愈了!这几天它们开始结疤、退色。我以为它们会再冒出来,结果并没有!没有!我痊愈了!”她开心地用力摇晃我的手。

我轻轻抽出手掌假装梳理头发,勉强对她挤出笑容:“恭喜你。”

“我要告诉全市的人,让所有的V民放心,我们的病会痊愈!”芷于没有注意到我故意缩手,兴奋地拉着我就跑。

“不要!”我大喊,并甩开她的手,恐惧袭上心头。

我颤抖着手,撕掉脸上的药膏布。

芷于沉默了。“你痊愈了,因为病毒转移到这里来了。”我试着冷静地说,但发抖的语调泄漏我的绝望。

我们靠着栏杆坐下来,久久不语。半晌,芷于打破沉默:“对不起。”

我没有应答。“现在怎么办?”她问。

“哈哈。找下一个受害者再传给他?哈哈。”我苦笑,想了一会儿说:“如果让人知道了,这个城市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。每个人都将提心吊胆,怀疑别人都想把病毒传给自己。人与人之间不会再有信任。”

“这些红斑隐瞒不了多久的。”芷于伸手想触碰我溃烂的额头,我轻轻格开。“不要紧。”她说:“我想,这些短暂的触碰并不会传染病毒。只有……只有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肢体接触超过一分钟?”她的脸红了。

可能吗?那些神秘人的目的究竟为何?奇怪的病毒,奇怪的游戏规则……我摇摇头,开玩笑说:“哈!这么看来,说不定两个V民相拥超过一分钟还能负负得正,让两方病毒互相残杀而灭呢!”
芷于听了低头不语。“呃……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啦,只是开玩笑来缓和气氛。”我赶紧解释。芷于摇摇头,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说:“我觉得可以一试。”

不知怎的我突然就相信了。嗯。芷于可是班上的第一名呢。

事不宜迟,我们翘课到附近一个独居老V民的家去。但门铃响了很久,都没有人来应门,我们只好翻过墙去,从敞开的后门潜入。结果发现老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,想来多天未进食了,脸色苍白。我们翻箱倒柜,只找到仅有的一小撮米和屋后鸡笼里的蛋,用它们煮了一碗粥。

芷于在煮粥的时候,我一直抱着全身溃烂的老人,想了很多。这些人有什么罪过呢?养活了孩子,到头来被遗弃,最后还倒霉得被奇怪病毒感染。为什么受罪的总是这些人?命运考验了他们一辈子,难道还不够吗?被社会排斥的人,经不起打击的,都自杀了;活下来的,只能像蛆虫一样。

之后我们每一天都来探望老人。除了照顾他起居饮食,还要密切注意他的病况。无奈一直都没有好消息。我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,幸好芷于帮我买了口罩,让我把大半脸庞遮住,才没有被发现。

但我们忘了一件事。

“陈芷于,站起来让我看看。”生物老师注意到芷于的红斑消失了。“你痊愈了?”全班沸腾起来。

事情一半曝光了。芷于没有说出真正原因,记者问她的时候,她只是一味说不知道。她顿时成了名人,每天都有人争着访问她,也因此没办法再和我一起去探望独居老V民。全市人民都因为芷于的痊愈兴奋起来,因为她为终结怪病带来了希望!(如果大家得知背后的故事,会有多失望呢?)

虽然V民还是被忽略,但自杀事件已经大幅度减少了。

而芷于和我越来越远,回到刚开始那样,我们身处不同的世界。唯一不同的是角色已经互换,自卑感令我故意避开芷于。

我总是拖拉着不愿意洗澡,怕脱下衣服后看见全身溃疡的伤口、没有一处完好的自己。脑海常常会出现‘传给下个受害者吧’、‘不要折磨自己了’的话,不断怂恿自己把病毒传给别人,我就快崩溃了……

开始频密的翘课。顶楼天台安静得像天堂,在这里我不必面对任何人。偶尔自虐的拉开衣服逼自己注视惨不忍睹的溃烂身体,甚至故意用指甲抓伤——如果这些患处会痛会痒,那该多好!只是普通的皮肤病,那该多好!

“和继扬!”芷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上顶楼来了。

我下意识就要跑,芷于拉住我:“和继扬!你跟我来!”

“你不要拉我!我不要传给你!”我试图甩开她。

“笨蛋,我带你去看奇迹!”她死命拽着我,说:“你乖乖跟我走我就放手!”

这句话很有效。我本来就是容易屈服的人。

她把我带到老V民的家。老人现在已经健康多了,心情也比较开朗。他坐在树下一张躺椅上,正在看报纸。

我们走到老人跟前,芷于指着报纸对我说:“看。”

我知道。今早上我已经看过报纸了,因为整整一个月以来都没有再传出V民好转的消息,市民已经开始鼓噪、信心动摇,甚至怀疑芷于的痊愈只是政府编出来安抚民心的展缓之计。这病,令人越来越绝望。

我沮丧的点点头说:“我都知道了。”

“知道了?你不高兴吗?”芷于一脸不解。

“全市的人民都知道这病无可救药,值得高兴?”我更困惑,觉得她这话很离谱,难道是在取笑我?我对她很失望……

芷于皱着眉头看看我,再看看报纸,恍然大悟:“笨蛋!你看哪里?我叫你看阿伯的手,不是看报纸。”

我这才注意到老人的手背。那上面居然只剩一小块痂!犹记得第一次看见他,全身没有一处完好;而今,手脚患处都慢慢结痂脱落,现在已经好了一半!

“看到了吧?”芷于很高兴地说:“我刚才来探望老伯时发现的!那法子真的能行,你也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了!”

我一呆,接着叹气摇摇头,说:“不行。只有老人好了。我却是越来越严重……”芷于不等我说完,野蛮地扒掉我上衣,检查我的后背。

“说你笨真是笨,你难道都不照镜子看看背后吗?”她揭下一小块痂给我看。“你已经好了一大半!”

我突然就忍不住,所有的压抑痛苦随眼泪决堤而出。这些日子以来,别说照镜子,连脱掉衣服都令我挣扎万分,才没有察觉背部正逐渐恢复光滑。我一直以为自己就这样烂一辈子了,绝望的心情害我好几次差点从顶楼跳下去……我抱着芷于和老伯哭起来。

那之后,我们透过媒体向市民们宣告了这个好消息,所有孤僻的、远离人群的V民,居然变得积极起来。他们寻找同类,互相拥抱,然后病毒一一被消灭。仿佛重新活过来,痊愈的V民们开始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,也拥有了第一批朋友——曾经同病相怜、后来互相救助的V民。

“我在想……”芷于一把抢掉我手上她的簿子:“别抄我的功课!我在想,病毒一比一互相抵消的,但如果感染病毒的人数是单数呢?不就剩下最后一个人吗?好可怜。”

“不要想那么多。功课借我抄一下会死吗?”我将簿子抢回来。

其实我知道答案。

那位成天穿的密不透风、戴鸭舌帽和口罩的校工,其实就是最后一位V民。我为什么知道?因为他自己告诉我啊。他还说他一点也不在乎,不管有没有感染,他都是那身装扮;不管有没有感染,他每天都很开心地打扫校园,赚取微薄薪水,偶尔还买糖分给小孩吃。

嗯。病毒是个屁。

8 則留言:

  1. 三个人抱成一团不可以灭?X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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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跟我想的一样也!

    还有,可能别处,还有很多阿伯这样的单数哦!

    只是他们都不希罕痊愈而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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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三个人抱一团不可以,因为分量不对XD
    恩咯恩咯。人家不希罕而已X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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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哪里可以将的 ==

    还硬性规定人数,真是不人性化~><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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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5. 这不是地球的病毒,不能照常识理解的……>.<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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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6. i'm the sixth cat,nice story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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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7. 马的。害我看到很感动……T-T

    抱抱~ (咔咔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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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8. 啊。我是写半搞笑的……=.=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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